第一章 初见,抑或重逢

作者:凇木
编辑:三明治

我终于还是坐上了这趟列车。
车窗起了雾,空调吹着热风,阵阵地往我脸上扑。前面有孩子在哭,已经十多分钟了。我对他的泪腺致以崇高的敬意,真心希望它能停下来喘口气。
又到了一站,车平稳地停下,门开了。我身边的老奶奶摘下呼吸面罩,在家人的搀扶下,拄着拐杖,在人流的裹挟中下了车。说起来也幸运,那个爱哭的小孩子也被他的母亲抱下了车。在这一站的人员交接后,应该能安静一阵,我想。
只要不再上来一对不熟悉的母子。
我叫林华,一名初二学生,今天是寒假的第三天,在理应享受假期的日子,我却在这样一辆通往天梵的列车上,一切还要从那封不明不白的信说起。
“林先生:
展信佳。久未来信,又临隆冬。您是否曾向往过美丽的高原风光?是否曾设想过凌驾于雪山之巅?是否曾好奇在稀薄的空气中呼吸的新颖体验?此刻,进行一场美妙旅行的最好时机正在您的手中。如有进一步意愿,请联系‘昆仑旅行团’:XXXXXXXXXXX,我们将为您提供最精致、最完美的天梵之旅。
您真诚的老友”
真是的,我初见时,还满心欢喜地以为是某个神秘学院发来的录取通知书。
总之乍一看,这就是封毫无卖点、匆忙写就、让人没有一丝联系欲望的拙劣推销信。但这封信是在我的床头发现的,奇怪的是,见到它的瞬间,我只觉得一阵困意——其实可能是眩晕——只不过当天已是深夜,苦命的少年方才战胜成堆的作业,沉重的头脑本就与眩晕无异。我拿起这封信,它用很普通的信封包装,暗红的火漆是它唯一称得上华丽的装饰。信是手写的,“不明不白”的就在于,这封信的说辞实在奇怪,“林先生”、“久未来信”、“您真诚的老友”,我疑心这是写给我父亲的。但那天很晚,工作劳累的他已入睡了。
然而在第二天早上,父亲的反应令我震惊——不止是他对所谓“昆仑旅行团”全然不知的事,实际上,这封信最为“不明不白”的地方也在此刻显露——我的父母以及我的姐姐——是的,我有一个大我七岁的亲姐姐——他们全没有见过这封信。
我确信是没有其余人等进入我的卧室的,所以——
这封信是凭空出现、且专门写给我的。
在我一番确认后,发现信中的手机号是一串无人认领的空号。感到线索已中断,我也便不继续追查,因为真的无从查起。但凡有一丝尚存的可用线索,我想我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一件算得上“灵异”的奇事。
但命运似乎也想看看这出戏的后续,便匆忙地安排——我那好动的母亲兴冲冲地向家里提议,趁着假期去天梵玩一圈。她说这话时的样子,简直就像早有此意,恰巧被这封信提醒了一遍。
基于这一件件的意外,就像我一开始说的。
我终于还是坐上了这趟列车。
假期的票很难抢,所以我们一家子并不坐在一起。他们三人在我后面的车厢。我独自一人坐在窗边,看着冻原与蓝天。身子意外地有些冷,我裹了裹大衣,但收效甚微,与这不适一同被我发觉的,是一阵陌生而又很觉得熟悉的花香。
我转过头。
你有被一朵孤零零的雪花亲吻过吗?
——从相接的眉眼,再化成一淌流水,浸润心灵深处,你能感受到平日里的空虚被赋予其独特的意义,从此不再迷失;你也能感受到她找到了命运之中的归宿,往后不再流浪。她的眼睛里含着太多东西,那时的我不能感受完全,只知道她的欢欣已如泪水般在眼中盘旋,她雪一般的发丝在门前交杂的气流中飘拂,像柳树结了层霜,像蚕丝在织机上翻覆。
描写显得多余而苍白,我痛心于我低劣的语言技巧。
那是世界上最委屈、可怜、喜悦、美丽的眼睛,那是世界上最纯净的人。
她在用尽浑身的力量抑制自己几近爆发的情感。我更加的冷。她终于迈了步子,与她一般白皙的长靴“嗒”地一声轻轻敲在地面上,环境很嘈杂,但我听得见。这是她的心在瘫软了一瞬后,艰难的再一次行走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那只脚原先踩着的那块地面,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。
她会坐在我旁边。
一个莫名的想法就这么闪过我的脑海,和车门那里嗖嗖的风一样。事实也的确如此,她走到我的身边,我仓促地把头转回车窗那侧,天上似乎下起了雪。
在当时的我看来,这只是个长得很是好看的姐姐,可能刚刚发生了什么烦心事,又被谁人细细安慰,于是破涕为笑,眼里还带着泪。我那时只想着,把头发染成全白的还得费些功夫。头回得仓促,可能也只是怕被以为是意图不轨罢。
我没再看着她,但耳朵旁总传来她那里的些微动静,喝水、布料摩擦、有些起伏的呼吸声……她水杯里,泡的是玫瑰花。有些奇怪,我以前是没喝过玫瑰花茶的。
距离到站还有很久,我举起手机,拍下远处的山。还没等按下快门,一条通知栏撞进屏幕:
“手机剩余电量低于20%,请及时充电。”
我向随身的包里探了又探,却忽地发现充电线似乎放在我父亲的包里。我收回手,有些窘迫地坐着——我在犹豫该不该走出去——会不会有些麻烦人家?对这些长得好看的人,我总会感到不知为何的压力。
略作踌躇,我深吸一口气,鼻腔里流溢着淡淡的玫瑰花香,“那个……我出去一下。”
她“啊”了一声,竟显得有些慌乱,她纤细的手指快速地将水杯拧紧收好,拍拍衣服,向我看了一眼,但又很快将头转向拥挤的过道。我见她这般反应,想来是有些麻烦了。然而“没事,我等会再去”还没说完,她便找准一个空当,轻快地腾到过道上,笑着向我点了点脑袋。
我也点头致意,二人像在进行一场假面舞会,端着自己的身段,小心翼翼地交谈。
……
“爸,我的充电宝在你这吧?”我看着手机上的车票照片,在充斥着世俗气味的人群中穿梭,寻到我父亲的身边。
他应该刚被来往喧闹的人群吵醒,眉头拧得像麻花。
“新冠肺炎疫情最新进展:已在我国多地发现……”
“南海对峙,华州有什么信心临危不乱?”
“初二是孩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!”
……还是这么多营销号,我想。
“爸,声音。”我指了指他的手机。我真希望他是刚开始看,不然我很为周围乘客的耳朵与大脑表示遗憾。虽然现在是喧闹的换乘时间,但这样尖锐的声音还是算得上刺耳。
好在我敬爱的父亲很听劝,边把音量调低,边从他满满当当的包里搜出我的充电宝和数据线。“喏,”他递过来,我接下,“儿子,你饿不饿?”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。我正思考着,身后走过的行人将我推搡了一下,我一个踉跄,肚子“咕咕”地叫了一声。
“有点。”我捂着肚子,讪讪地笑着。
“再往后面走到底是餐车,你饿了就去吃个饭吧,反正到站还要会时间。”他说。
餐车?
那时的我并不曾进行过如此长途的旅行,我只知道,这些额外的东西,往往价钱不翻倍不轻易摆在外面。我也知道,我父亲总是这样。但那时我尚且年少,不懂得如何拒绝,尤其是对半生不熟的人。少年的好奇心也足以使他忽略这些交付给未来的思考。
我点点头,向最后一节车厢走去。车门已经关闭,但我仍然很冷。
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不同——多了柜台和扎眼的标价而已。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,时间是九点五十九分。
我缓步走向柜台,身子不大冷了,却有些燥热。
看着一个又一个与菜名搭配在一起便有些陌生的数字,我正打算开口——
一声轰鸣震碎四周的玻璃。
远处飞翔着惊起的群鸟。
我的背后是火光与炽热。
现在是,十点整。
……